4. Arneb
年初1月的上海,冬日难得有暖阳。
恒景东方·星源里的中央景观区,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,洒在一片精心维护的室内热带雨林上。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一种若有若无的、由顶级香氛系统精确控制的白兰花清甜气息。
殷灿言是跟着她的研究生同学邬思乔一起刷开的小区门禁。
邬思乔刚结婚不久,从武康路的老洋房搬进了这里三百平的婚房。她挽着殷灿言的手臂,看着窗外前滩崭新但略显空旷的街景,微微蹙眉,用一种介于抱怨和自嘲之间的、流畅的中英文夹杂的吴侬语调说:
「Coilia,讲真哦,我最近天天在复盘我这个decision。为了所谓的未来社区,把downtown的optionality全部放弃掉……」
她轻轻叹了口气,用指尖点了点窗外。
「周末想回衡山路喝杯flatwhite,都要算cross-rivertraffic的riskexposure。这个timecost,当初valuation的时候,真的undervalued了,侬讲是不是啦?」
殷灿言笑了笑,没有接话。
她婉拒了邬思乔一起去做SPA的邀请,独自一人来到了小区的业主会所——星源荟。
她坐在会所露天的藤编沙发里,一身简单的白色羊绒衫,没有化妆,头发随意挽起,像一只从湖边蒹葭中慵懒伸颈的天鹅。
面前的矮桌上,没有金融期刊,没有iPad,只有一副被打乱的扑克牌,和一杯快要融化的草莓奶昔。
「不对不对!」她的对面,一个扎着羊角辫、穿着Dior童装公主裙的八岁小女孩,正鼓着腮帮子,苦恼地盯着桌上平铺着的方块K、黑桃Q、红桃J和梅花A,「Coilia姐姐,这四张牌,怎么加加减减也算不出二十四点啊!」
殷灿言笑了笑,没有直接给出答案。她只是用指尖,轻轻地点了点那张方块K,用一种引导的、充满神秘感的语气问:「甜甜,你有没有想过,有时候,想要赢得整个牌局,不一定要去做『加法』呢?或许,我们可以先让国王K,和那个他看不顺眼的那个外族骑士J,先打一架。」
许泽甜似懂非懂,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。
就在这时,一个带着笑意的、慵懒的男声从她们身后传来。
「很有趣的思路。但你搞错了,这位小姐。」
殷灿言缓缓回头。
梁景轩就站在那里,穿着一身休闲的运动装。他身后不远处,站着一位衣着考究、气质雍容的女士,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这边。是这位八岁女孩许泽甜的母亲,景幼珊。
「舅舅!」许泽甜兴奋地扑了过去。
梁景轩揉了揉她的头,目光却没有离开殷灿言。他走到桌边,自然地拿起那几张牌,目光在那张方块K和红桃J上,来回扫过。
「国王的对手,永远只能是另一个国王。」他用一种纠正错误的、不容置疑的语气说,「这张红桃J,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。他不是对手,最多……只能算是一级台阶。」
他顿了顿,目光转向殷灿言,带着一丝真正的、棋逢对手的探究和笑意,「不过,你的思路是对的。踩着骑士铺平的台阶,去接近国王,确实是最高效的路径。那么,在解决了『台阶』之后,王后Q和这张不起眼的A,该如何与国王结盟,拿下最后的二十四点呢?我很好奇,你的最优解,是什么?」
殷灿言看着他,第一次,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、充满了自信和狡黠的微笑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伸出纤长的手指,从桌上拿起那张黑桃Q,和那张梅花A,然后将它们,与那个由K压上J组成的对牌,轻轻地碰在了一起。
梁景轩看着她,眼中的笑意更深了。他知道,他今天遇到了一只闯入花园的狡黠野兔。
然后,他的视线越过殷灿言,看向了会所的另一个入口,那里,许泽甜的姑姑许京韫正独自一人走进来。梁景轩的眼神,在那一瞬间,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不自然。
他收回目光,重新看向殷灿言:「听甜甜提起过你,Coilia,是吗?来找邬大师的重孙女玩?」
「嗯。」殷灿言的回答滴水不漏,「她在美国学用枪还是我教的。」
这场「偶遇」之后,殷灿言彻底成了许泽甜的「新晋偶像」和固定周末玩伴。
她从不主动联系,只是在每周末固定的时间,以「来找邬思乔」的名义,出现在会所的同一个位置。她不仅陪许泽甜玩牌,还会在景幼珊在场时,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自己「家教良好、顶级名校金融系毕业、但又不过分张扬」的完美闺蜜形象,陪她聊最新的高定、讨论哪家SPA做得最好。
但更多的时候,会所里只有另一个人——许京韫。
许京韫是一位单身的艺术策展人,品味挑剔,气质疏离。她总是独自一人,坐在不远处的角落,安静地看书。
殷灿言从不主动和她搭话。
直到有一天,许京韫看的是一本关于「NFT艺术市场泡沫」的英文原版书。
在许泽甜跑去洗手间的间隙,殷灿言端着咖啡,走到许京韫的桌旁,看似无意地开口:「抱歉,打扰一下。您这本书,我也在看。只是不太同意作者关于『幸存者偏差』的观点。」
许京韫抬起头,真正地、认真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孩。
夜幕降临,殷灿言站在巨大的电子白板前。白板上,是她刚刚构建起来的、关于梁景轩的复杂关系网络。
她的脑中,却不受控制地,一遍遍地复盘着那场看似简单的24点牌局。
方块K,凯撒大帝,是梁景轩。
黑桃Q,帕拉斯·雅典娜,四张皇后牌中唯一一位手持武器的皇后,是她自己。
而红桃J,拉海尔,法国国王查理七世的侍从,圣女贞德的战友……
梁景轩说得对,他连上牌局的资格都没有。他只是一级台阶。
殷灿言的笔尖,在白板上「乔珩」的名字上,轻轻划过,然后画了一个箭头,指向「梁景轩」。
(13-11),这是她早已在海德堡完成的、无可挽回的沉没成本。踩着这级台阶,她才走到了今天这张牌桌前。
而那张梅花A……
(13-11)×12×1=24
是女王的权杖,是刚需。
她看着这个公式,眼神里闪过一丝冰冷的、近乎残忍的清晰。
今天,梁景轩看懂了「凯撒大帝」,也看懂了「骑士的台阶」。
他以为他找到了一个和他一样冷酷的「王后」。
他不知道,在雅典娜的牌局里,国王,从来都不是用来「辅佐」的。
是用来「献祭」的。
就在今天白天下午,殷灿言与许京韫的交集,从「NFT艺术市场泡沫」的「幸存者偏差」开始,延伸到杜尚的《喷泉》,再到安迪·沃霍尔的罐头工厂。
殷灿言没有展露丝毫金融精英的「爹味」,她只是像一个纯粹的艺术爱好者,与许京韫探讨着「价值」与「共识」的边界。
她从不主动,总是点到即止。但她抛出的每一个观点,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,切开了艺术市场那层华丽外袍下,关于资本、人性和炒作的本质。
许京韫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女孩的兴趣,按秒激增。
她原以为,她只是一个徒有美貌、靠着家世混迹于此的「花瓶」。现在她发现,这个花瓶里,装着的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危险而迷人的星空。
终于,在这个只有她们两人的下午茶时间,许京韫主动提起了自己正在筹办的一场慈善艺术品拍卖会。
「烦死了!」许京韫少有地露出了烦躁的神情,她用银质的小勺搅动着面前的红茶,「后台团队太mean了,只会算加减法。我需要一个能看懂泡沫,并且能帮我把『泡沫』吹得更好看的人。Headcount又不够,真是搞不定。」
殷灿言安静地听着,没有立刻接话。
她只是拿起桌上的一块方糖,用银夹夹起,悬在自己的咖啡杯上方,却没有立刻放下去。
她看着方糖在氤氲的热气中,边缘开始慢慢融化、变形,然后才看似无意地说了一句:「其实,任何价值,都和这块糖一样。」
许京韫的动作停了下来,抬起头,看着她,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。
殷灿言没有看她,目光依然落在那块正在融化的方糖上,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普通的物理现象。
「在它掉进咖啡之前,它是什么形状,值多少钱,取决于光线、角度,和看它的人的心情。但一旦它掉下去了,它的价值,就只剩下那一点点可以被精确计算的甜度了。」
她顿了顿,终于松开银夹。方糖落入咖啡,瞬间消失在一片深邃的褐色中。
殷灿言端起咖啡杯,轻轻晃了晃,看着那溶解了方糖的漩涡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只有「同谋」才能看懂的微笑:「所以,聪明的卖糖人,永远不会让糖掉进杯子里。他只会让你相信,这块即将融化的糖,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、最美的艺术品。」
许京韫看着她,看着她脸上那抹狡黠的微笑,第一次,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、充满了欣赏和兴奋的笑容。
她知道,她找到了她需要的那个人。
「Coilia,明天。」她向殷灿言发出了邀请,「明天,来我办公室。我有一个deal,想和你谈谈。」
那场由许京韫策划的、安保密不透风的慈善艺术品拍卖会,在一天后这个冬末的夜晚,如期举行。
殷灿言没有穿晚礼服。
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,没有佩戴任何珠宝,手腕上只有一块方形的积家翻转月相。
她没有坐在星光熠熠的竞拍席中。
她的战场,在后台,一个由十几块屏幕组成的、充满了冰冷数据流的临时监控室里——一个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「数据投影」。
「32号拍品,底价800万……最高止损线1650万。注意7号和12号竞拍者,他们有协同抬价的可能……」
殷灿言的声音,通过微弱的电流,抵达前台总监的耳中。
她的任务,是确保每一件拍品的成交价,都在她为许京韫构建的最优博弈价格模型区间内,万无一失。
当晚,一件被誉为「镇场之宝」的、来自白垩纪的「狼鳍鱼」化石登台。
拍卖师用一组天花乱坠的数据,将其渲染为稳赚不赔的、兼具收藏与投资价值的蓝筹股。
场内气氛热烈,竞价声此起彼伏,很快就突破了殷灿言设定的第二轮心理价位。
「总监,建议终止追高。」殷灿言在后台提醒。
「不行!」前台总监的声音带着一丝贪婪的激动,「现场气氛这么好,7号一直在举牌,还能再冲一冲!」
「7号只是个托。」殷灿言的声音依然平静。
「什么?!」
「因为他的竞拍序列,和上个月苏富比纽约场那件被做局的莫奈,完全一致,而真正想买的,C位那位先生,他从始至终,还没有看过这件拍品一眼。抱歉,您引用的模型,忽略了『幸存者偏差』。」
后台的总监沉默了。
但那句轻轻戳破价值上亿数字谎言的低语,却因为线路的微小串扰,以极其微弱的电流,穿过层层屏蔽,精准落入了拍卖会的最中心——那个C位座上客,梁景轩的专属备用频道里。
他正侧着头,听身边那位当红影星叶明熙说着什么趣闻,嘴角还挂着一丝礼貌的微笑。
耳麦里那个突如其来的、清冷而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