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4. 恰同学年少(四)
从高考走出考场,到再见面是出了成绩之后回学校确认志愿。同一个班的是在同一个电脑机房课室,按学号排位,林煦数着数,发现他和梁曼韶已经错开,一个在课室末尾,一个在讲台跟前。
梁曼韶出课室的时候,林煦已经在门口等着,一张脸微微透着红,额头发丝浸出细汗,胸膛起伏,压着粗粗呼吸。
“吃雪糕吗?”
林煦的手跟着话语递出来。
梁曼韶的目光落在他手的雪糕杯上,上头还透着霜,他只捏着雪糕杯的边沿和底下那一圈棱,手掌心更是避得远远的。
那手往前又伸了几寸。
“谢谢。”梁曼韶接过来,没有着急打开,一手捏着雪糕杯,一手伸进自己的裤子口袋,拿出一包手帕纸来,掀开送到林煦面前。
他那双眼睛登时亮起来,脸颊似乎更红,朝她送过来,像把雪糕送到她手边一样。
梁曼韶脸一冷,把整包手帕纸往林煦手里一塞,低头撕开包装袋,脚已经迈出去往外走。
长长连廊,连接着多功能课室楼和普通课室,两人默契地舍近求远,也是因为陆云萍和沈致诚说好了在教学楼那边的小花园等他们,四个人一起出去吃顿像模像样的散伙饭。
梁曼韶听见后头林煦毫不克制的笑声,以及他急匆匆赶上来的脚步声。
“梁曼韶。”他喊住她。
她没有回头,放慢脚步,等他追上来。
“怎么办,我好像一直都没有办法考试考得超过你。”
梁曼韶转头,看见林煦此刻的神情姿态。他说完这话,双手抄进裤兜,仰着头只剩半根雪糕和雪糕棍,从嘴巴里头伸出来,斜斜指着天。
他说这话好轻松。
如果真的让他超过了,梁曼韶心想,她从这天往前数所有日子不都白活白学了,怎么可能。
可是梁曼韶此刻手里还拿着他买的雪糕,吃人嘴短,于是她说:“你已经考得很好了,跟我刚认识你相比,你已经超过了很多人。”
梁曼韶垂眼想了想,低头把勺子埋进雪糕杯里,挖起来一块放在舌面上。
微苦的巧克力。再往后会是悠长的香甜,微苦回甘才更能衬托甜蜜。苦尽甘来,她忽然想起这四个字。
她补充:“你没有必要和我比,人一生很长。”
林煦仰起的下巴沉回来,他把雪糕从自己的嘴里拿出来,还剩一半。他停下脚步,梁曼韶走了两步,也跟着在原地站定。她刚要开口问怎么不走了,却听见林煦的问题。
“梁曼韶,你之后想去哪儿读书啊?”
这不是梁曼韶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,在家里,在学校,她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回答——“中大吧。嗯,不想离家里太远。什么学科啊?报了金融和管理。以后考公或者帮衬家里生意,都挺不错的。”
这样说,她家里人会最高兴。她爸妈会最满意。梁曼韶一直明白。
可她忽然就不想这么回答了,志愿已经报上去,没有什么可以再改变,更没有什么可以再阻拦她。
她说:“上海或者北京吧,只要离开家里就好。”
只要先离开这里就好。
这话她从来没跟别人说过。林煦也是第一次听,双眼不免表露震惊,肩膀跟着垂下来。
“要离开广州吗?”
“是的,一直都想。”
林煦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,听见这句话之后,却久久没有说话回应。
初夏的风从长长连廊上卷过去,吹起梁曼韶脸庞的碎发,阳光落进那双眼睛里头,又透出林煦作为同桌日日下午都能看见的琥珀色,今日那对琥珀石里头更是光芒万丈,叫人眼睛也挪不开。
梁曼韶片头回来,把这个问题原样抛回给他:“那你呢,想去哪里?
林煦抿了抿嘴唇,脚尖一转,侧身靠在旁边的栏杆上,说:“我要去多伦多读书了,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。”
多伦多。
梁曼韶捏了捏手里的雪糕杯。
原来他也要走了。
陆云萍要出国,梁曼韶早就知道了。高二的时候就听陆云萍说过,只不过陆云萍一直让她瞒着不说,不跟林煦说,更不叫沈致诚知道。陆云萍虽然也去了机房确认志愿,却什么学校都没有报,只是装装样子,把沈致诚瞒过去。
沈致诚是一定要留在广州帮衬家业的,一进课室就确认好志愿,半分钟都没有犹豫,追着速度出离迅速的陆云萍出了课室。
所以林煦也这样,其实并不需要来的,但只是跟着过来坐一下,摆弄摆弄鼠标,跟陆云萍对沈致诚一样,过来点个卯。只不过陆云萍选择蒙着头把沈致诚瞒到底,林煦呢?
良心发现,或是其实也根本没有要瞒她的必要。
陆云萍和沈致诚是小情侣,梁曼韶和林煦只是同学。
同学应该祝福彼此才对。
梁曼韶把勺子插进雪糕里,腾出手来,向林煦伸出去。她说:“祝你日后万事胜意,如果以后见面,希望我已经功成名就,你也找到了你努力的意义。”
不是赢她梁曼韶。不是较着劲这三年来追赶她,而是他自己的意义。
林煦半晌才握住梁曼韶的手,他笑起来,那笑容梁曼韶并不陌生,没憋着什么好事。
果然,他问:“如果以后我回来,你愿不愿意当我女朋友?”
梁曼韶笑了一声,狠狠把林煦的手一捏。
说什么来着,本性难移。这样的人,怎么可能找到自己努力的意义。
她最后回敬一句:“有本事让我看得上你再说。”
那手最后松开,林煦虎口一圈都发白,许久才回血色,梁曼韶是真的用了力气。
可林煦没有一声喊痛,梁曼韶转身要走,他还急急忙忙吞了剩下小半根雪糕,另一只手拉住她。
“阿韶。”
梁曼韶抬眼看他。林煦的眼睛是真的很明亮,梁曼韶那一刻只有这个想法,坚定的,自信的,是有些装和傻,可却是天不怕地不怕。这眼神她也想拥有。
林煦的一双嘴唇张卡又合上,合上又张开,似乎有话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还没等到林煦真的组织好语言,梁曼韶的手机已经响了,陆云萍催促的电话已经打过来。林煦皱着眉头听陆云萍从手机听筒里头漏出来的声音,等到梁曼韶挂了电话,她也只是说了一句“先去跟他们俩碰头,去吃饭吧。”
那天饭桌上,林煦正式和沈致诚和陆云萍说自己要出国读书,沈致诚也是一愣,显然也是才知道。陆云萍眨眨眼睛,还真跟大人一样长袖善舞,让服务生加了两瓶啤酒,玻璃杯一分,举起杯子说:“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见,那就大家各自珍重,后会有期吧!”
这话说得怪异,梁曼韶都忍不住偷偷看了眼沈致诚,后者也是似乎想到什么,几分怀疑几分沉思,可到了散场也没有说什么。
六月底出成绩填了志愿,七月底出的结果。
出录取结果那天,乌云压顶,十二点多日值正中的时分,天黑得跟夜里一样。
梁曼韶双手叠在身前,听着父母的声音从里头办公室炸出来,最高声的时候,眼前的乌云层里炸出来第一声雷。
轰隆隆。
雷声压住了里头父母的吵嚷和叫骂。
又一道闪电在眼前炸开,雷声紧接着滚过来。中间也不过几秒,梁曼韶专心数着。
一、二、三。
一、二、三、四。
雷声和闪电的间隔越来越大,是雨云渐渐远去。
内里的脚步声却渐渐变大,带着怒气,是梁曼韶熟悉的,是她父亲的脚步声。梁父脚步快,后头的梁母还有老师都没有追赶得上。
一双吊起的眉毛带着一对怒意烧红了的眼睛。梁曼韶抬起下巴,对上那张被愤怒和无奈扭曲了的脸。
“你怎么跟我和你妈说的?你说你报的中大华南,保底报的暨大广外,你现在告诉我,你去的哪里?谁允许你去的北京?!”
梁曼韶平静地看着父亲那张脸。她的平静和沉默像是给怒火浇上了一桶汽油,将那火推得更高。
梁父抬手就亮起了巴掌。一道闪电忽然裂开天幕,把走廊上的人事物全都炸亮了,包括那即将要落下来的掌心。
“爸!”
梁父的动作一顿。
梁文正头发都是湿的,浑身从上到下淌着水,手上攥着的那把伞都断了几根伞骨,也不知道是被风掀的,还是被雨砸的。
里头的梁母和老师已经追了出来,老师举起胳膊就拦住梁父的手,跟梁文正一起,挡住梁父那半途而废的巴掌。
梁父看见梁文正,脸上一瞬从惊讶又转回愤怒,抬脚就是往儿子的腿上一踹: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你妹妹阳奉阴违拍翅膀飞,你小子什么时候知道的?!”
梁曼韶脸上的平静在此时崩不住了,一看哥哥连裤脚都滴着水,扑上去就要推开梁父。可还没等她碰到梁父,旁边的梁母已经把她拉开。
“够了,你爸已经够生气了,不要再气他了。”
梁母攥着梁曼韶的手,狠狠盯着她的眼睛,几秒后甩开她的手腕,可那双眼睛还留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