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0.剧场
“有几个地方,逻辑太不合理。”
“您很在意这个?”
艾玛反问:“像他们打斗的动作,即使作为业余也太业余,让人看得一头雾水。这是你擅长的方向,看起来不难受吗?”
“我倒没什么想法。”利利提亚看了一眼舞台,口吻很轻飘,“因为这只是出戏剧,从一开始观众就知道全都是假的,有什么必要在早就清楚的虚构里寻求真实呢?”
艾玛停顿了一下,看回舞台。
争斗中一方角色倒下了,演员哭嚎着这虚假的死亡。
“您喜欢戏剧吗?”利利提亚问,“之前没听您提过。”
“还可以,只是看书更多。”
“是吗……”利利提亚眨了下眼睛,“它们哪里吸引您呢?”
艾玛沉默了好一会儿。
黑暗里唯一巨大的光源是舞台的顶灯,炽白的光线投在他们脸上。
白色的光线将艾玛金色的瞳孔映得愈发浅淡,利利提亚看着她没有表情的侧脸。
“因为……”艾玛动了动嘴唇,不带起伏地说,“很明白。无论是角色的想法,行为动机,理由,目的,他们会自己说出来,或者旁白会说出来。不需要猜测,因果有迹可循。
“现实里的人是一团乱麻,封闭在不透明的箱子里,而小说和戏剧里的一切是透明的。
“或许只要我学会理解故事里的角色,就更能理解现实的人。我曾经这么想。
“但是现实不讲道理,故事很多时候也不讲道理。”
“原来您是这样的视角。”利利提亚停了停,望回舞台上,“我小时候看戏剧比读故事更多。三流的娱乐小说上不了台面,我没什么机会接触,宴会却时常有戏剧演出。
“观看的人一样心不在焉,与同席的宾客攀谈结交更紧要。剧目内容也无聊极了,多看几回便能总结出所有的套路,还有突兀穿插在台词里,对执政官的溢美。
“我不明白这些演出的趣味性在哪里,却学会了在周围观众喜怒时表演出同样的情绪。
“后来我也看了许多他们曾不让我看的‘禁书’,从爱情到文人议政的假想,看了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,每一个都假极了,一眼就知道多少作者根本没有设身处地过角色的境遇。
“我不知道这些故事为什么吸引人,甚至觉得历史书还比这有趣。
“最后我为自己得出结论:人们喜爱观看这些虚假的故事,是为了从中得到需要的情绪。
“观众往往会代入共鸣某个角色,所以看见错失所爱同样痛悔,看见污蔑伤害同感愤怒,最终主角夙愿得偿,便如自己也享喜悦荣光。
“而所有这些角色的人生,无论流血死亡,都只是剧中的人生。
“旁观者不需要负担任何风险,就能轻易体验一遍他者的生活。
“所以故事合不合理不重要,重要的只在于它的合理性是否妨碍了观者代入共情。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需求。”
利利提亚沉默了一会儿,声音仍然很平静:“我很早就知道有异常的是自己。我天生于别人缺损一些东西。
“不知道有什么值得愤怒,不清楚眼泪有什么意义,更不明白为什么需要恐惧。
“许多人夸耀理性的伟大,贬低情感的价值,我觉得很诧异。或许他们总是诋毁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。”
艾玛动了一下眼睛。
“我有时很羡慕,但说不上自怜自卑。
“我生来如此,自己无法选择,怎么算也不该是我的错处。
“再或者,即使有另一种可能,我的感情能力与常人无异,却天生在其他方面有所缺陷,大约就会羡慕其他自己没有的东西。”
利利提亚低声笑了笑,“所以在我看来,可能性是最没意思的话题。”
艾玛嗯了一声,却没有说什么话。
利利提亚一时也没再讲,包厢里又安静了。
观众席上的攀谈声也渐渐觉得无趣,慢慢低落进黑暗里。
剧院的舞台装置简陋,灯光只有三种颜色,随着情节变换重复交替。
两位主人公私下幽会,开始密密地说些烧耳的情话,氛围从悲壮大义一转旖旎。
作为爱情剧,它确实好歹为感情戏留了相当的比重,观众们似乎满意了许多,剧院里的氛围也暧昧起来,观众席上有恋人的手顺理成章地搭在了一起。
艾玛和利利提亚却依旧平静,互相间的距离仍然在一个水瓶以上,宽敞到或许能再多放进半个,甚至似乎不约而同觉得剧情更加无聊,连评价交谈的兴致都没有。
或许是因为他们太过于安静,以至于存在感稀薄到给周围人带来了什么错觉,利利提亚身边的包厢墙壁突然咚地一响。
两人都是一愣,在这一声撞击后紧接着又传来摩擦、喘气、亲吻和低语的声音。
两位不缺乏生活经验的成年人当然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。
艾玛一时沉默,不知如何反应,利利提亚却已经压着笑声弯起了眼睛。
狭小的空间里一时充满了隔壁包厢暧昧的响动,连细节都传达得清楚。
“隔音效果很差。”利利提亚向她偏过头,笑着低声说,“扩音效果倒是很好。”
“应该笑吗?”艾玛低声问。
“唔,丢脸的不是我,这种时候可以幸灾乐祸吧?”
艾玛无奈地多思忖了三秒,在差一点就要听到她并不想听到的当事人姓名时,手指按上木制的墙板,用法术为两个包厢完成了私密隔音。
利利提亚拍了拍手,赞美艾玛的施法能力:“这种意外事件比舞台剧情让人惊喜多了。”
“这是惊吓吧。”艾玛说。
“隔壁两位要是知道女巫在这里,对他们恐怕就是惊吓了。”利利提亚微笑。
艾玛终于产生了一些相信:“这里真的适合情侣约会吗?”
“作为许多人的优选约会场所,想来有他们的道理。”
隔音的法术已经让包厢里的声音传不出去,隔壁的声音也传不过来,利利提亚却仍然如下意识般低着声音和她讲话。
头颈偏靠过来,长发滑过肩膀,轻轻落在膝头上,在舞台投射的灯光下泛着细沙般的银光。
舞台上的爱侣拥抱着吻得难舍难分,声音却被屏障过滤于这个安静的角落之外,如同一张闪动的默剧。
他们靠得很近,水瓶被挤压成一张薄纸的距离,艾玛的呼吸吹动了他的头发。
谁都没有说话。
那个微妙而脆弱,却又平稳的微小距离,仍然保持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