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6. 第四六章 相望相思不相见
在伊列河谷通往赤谷城的道上,有专门为商队而设的驿站。这驿站是当年西域都护府派往乌孙的骑君所设,一应事务也皆由这骑君负责。
只是,自素光篡位后,西域便没再派骑君来此协理督促乌孙的内政军务,这驿站也便荒废了。明桥即位后,才又仿大汉的邮驿之制,命人重修扩建了驿站,特设驿长主管驿站事务,其下又设驿夫、邮卒若干,一为接待商队,一为传递消息。
明桥与乌克策马至金琇莹一行人落脚的驿站时,便见驿站前的草场上篝火熊熊,酒香、肉香随风飘溢。
原是金琇莹为答谢翎侯部众与驿站众人,特从附近牧民那儿宰杀了两头羊来犒劳这些人,又将自己珍藏已久的蒲陶酒献了出来。
明桥与乌克在近处下了马,她便起身迎了上去。
虽是许久未见明桥的面,如今见了这郎君不同寻常的装扮,她丝毫不觉生疏,啧啧称奇地打量着他:“真是士别三日,当刮目相待!你如今才算有几分你乌孙王的样子,俊美威严!”
明桥无心思同她叙旧,将马系于草场旁的木桩上,因没在草场的篝火旁见到他此行想见之人,只问了她几句路上是否顺利、人马是否无恙的话,便急不可耐地道:“怎不见金郎君与槐序?”
金琇莹却道:“你莫急,先同翎侯坐下来吃些东西吧。”
明桥见乌克被那酒肉之香勾得直咽口水,只得先依了金琇莹。
在篝火旁坐下,金琇莹便先递了碗酪浆至他手边,笑道:“你一路冒着风赶来,先喝些热的祛了寒气。”
待明桥接过酪浆,她便敛容问了句:“怀儿可还好?”
明桥拧眉摇头:“不算太好。”随之便将章怀春昏睡了一月之久的事对她说了,说着便好似想起了什么,紧拧着的眉心不由微微舒展开来,“不过,大春姊姊如今不再一心求死了,也愿意吃药疗毒。若是再见了槐序,我想,她的心病应也能消了。”
听言,金琇莹心下稍安。
她轻轻叹了一口气,这才道:“我还来不及告诉你,我阿兄在来的途中染了病,我也便安排人将他送回龟兹了。”言及此,她忽有些欲言又止,一脸为难地道,“我阿兄虽是半途而返了,但怀儿……我是说……郑郎君……他也在我的商队里。”
明桥将将举到嘴边的酪浆忽就洒了出来,口里涩味翻涌,慢慢渗进了心里。
若是从前,他尚能忍痛看那郎君与大春姊姊夫妻重圆;可如今,他已做不到忍痛割爱。就在两个时辰前,他的大春姊姊还抱过他、坦言心里有他,他又如何能甘心她的心再次被那郎君占据?
他一面擦拭着洒落在衣上的酪浆浆汁,一面环顾着围着篝火吃喝谈笑的一群人,却没在其中见到那郎君的身影。
他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驿站。星月朦胧,驿站的灯火亦朦胧,他却在这灯火星月下,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。
“银珠?”
看那女娘似匹野马向这头奔来,他亦迅速起身向那女娘疾步行了过去。
“银珠,你怎会在这里?”明桥在银珠面前站定,便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,发现她没缺胳膊断腿,心下庆幸不已。
银珠本是见翎候乌克回来了,想过来看看赤谷城是否派了人来。眼前突然出来个陌生男子拦住了她的路,甚而语出惊人,她震惊抬头,眯着眼打量着他,微蹙着眉头问:“贵人认得我?”
明桥道:“我不但认得你,还认得你阿姊和索大姑,悬泉置的人,我多数也都认得。”
银珠一点便通,立时便猜到了他的身份,目光大亮:“你是乔明!”话出口,她又慌张捂住了自己的嘴,竟是向后退了好几步,神色也变得拘谨又落寞,“你如今是乌孙昆莫,不是悬泉置的乔明了。”
明桥看曾经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皮猴子竟变得这般小心翼翼的,心中一片唏嘘。
“悬泉置……有几人活下来了?”他问,“你阿姊呢?”
听他主动提起悬泉置的人,银珠顿觉心上亲近了几分,泪水忽如泉涌,哽咽道:“都……都没了……只有我与阿姊活下来了,是天家那舅父救了我们……”
明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“天家那舅父”是谁。
他的心情忽变得沉重而复杂,叹息着问:“那你们是跟着他来乌孙的?”
银珠点头又摇头:“阿姊没来,她……她不要我了,要跟着那个从中原来的王爷回中原。”
“哪个王爷?”
“听说是天家同父异母的兄长。”
明桥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。但那也只是他的猜测,他不好同银珠说起,只能暂且将金珠一事放在了一旁,转而道:“你既是同郑郎君一道儿来的,那便替我传个话给他,说我要见他。”
***
此行,因苏让病了,郑纯并未带上他;至于那些羽林卫,却是乔装成商人混在了金琇莹的商队里。
只是这一路跋山涉水,郑纯断足处的伤再次复发了。他眼见自己的整条小腿似发酵的面团般日渐肿胀起来;触摸上去,却又硬如铅铁,硬梆梆的。
所幸这一路上有徐遇为他推拿又敷药,这伤势倒也没一直恶化下去。
今日好容易在这驿站内安顿下来,徐遇便为他细细针灸了一回,告诫他:“你在这里好好歇几日吧,莫要让你这腿受累了。”又道,“你也不用担心怀春,我与槐序见到了她,会向你递消息的。”
郑纯神色一黯,垂眸应了声:“好。”
章莱在一旁看着他那条腿,心里懊恼自责不已,红着眼眶道:“都怨我!若非我强求阿父陪我走这一趟,阿父的伤势便不会复发,也便不会受这些日子的苦!”
“不怨你。”郑纯笑着安慰道,“我若自己不愿,你也强求不来我。”
章莱依旧难以释怀:“阿父不必安慰我。我知阿父其实不想来见阿母,是我一直痴心妄想着我们一家能团聚。”
郑纯喉头微哽,一时无话。
屋内也静了下来。
这时,银珠忽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,探进来一张脸:“郑郎君,乌孙昆莫来了,他要见郎君。”
郑纯又是一惊。
他没想到会是明桥亲自来接槐序去见她的阿母。
他敛下眼中几乎要迸出的慌乱,声色不动地向银珠问道:“他在何处?”
“就在外头。”
郑纯缓缓点头:“那你请他进来吧。”继而又对徐遇道,“烦你为我取针。”
徐遇皱眉:“时辰未到,这针还不能取。”
因他也算是看着明桥长大的,相信那郎君即便如今成了这乌孙的王,其性情应也未大变,遂又宽慰着郑纯:“你有伤在身,明桥不会怪你无礼的。”又对章莱道,“你随银珠去迎迎那乌孙昆莫吧。”
章莱温顺应了声好,便随着银珠去了。
看到那个面貌酷似汉人、却做胡人打扮的陌生男子,她便知此人便是银珠口中的乌孙昆莫,是带她去见阿母的人。
她端端与其行了一礼,便听这人用一副熟稔的口吻感慨着:“你便是槐序?不想竟已这般大了!”
章莱对他无一丝印象,闻言也只能勉强牵出一抹笑,有礼有节地道:“家父身子抱恙,行动不便,不便亲来迎王,还请王见谅。”
明桥见她同她父亲一般循规守礼,待他客气疏离,心里有股说不出的苦闷。
不过,他很快将这苦闷心绪敛起,依旧一脸亲善地对章莱笑道:“那便请你带我去见你阿父吧。”
***
屋内,徐遇早便铺好毡毯、煮上了茶。
他在门外迎着明桥,也不与其寒暄叙旧,直接将人往屋内引,边引边向其解释:“郑郎君的腿才行过针,还不能下床,你多担待。”
明桥没说什么,沉默着跨入了屋内。
这峡谷深山里的驿站屋舍,毕竟比不得中原的传舍,低矮简陋,不过遮风挡雨而已。
一跨进屋门,明桥便见到了坐靠在榻上的郎君。多年未见,岁月这把无情刀已在这郎君身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——他依旧是一副持重守礼的君子形象,但带着满身伤痕的郎君,已失了温润清透,只剩疲惫沧桑。
他不由想起了悬泉置再见章怀春时,他的大春姊姊亦如眼前这郎君一般,疲惫,沧桑。
这一刻,他忽有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惶恐。
他的大春姊姊所有刻骨铭心的记忆,皆与这郎君有关,任他如何作为,他这辈子也无法代替这郎君在她心中的地位。
他甚至能断定:若是让他二人见了面,他的大春姊姊会立时将他抛至脑后,连心里一隅的位置也不会再为他留。
无论是从前将军府的小郎君,还是如今的乌孙王,他都比不过眼前这郎君。
“累王亲临,某却有失远迎,还请王恕某不敬之罪。”虽是起身不便,郑纯仍是拱手向明桥行了一礼。
明桥游离的思绪霎时被拉回,这才发现自己盯着这郎君出了神,遂收心敛神,客气道:“郑郎君不必多礼。”
入席坐下后,他便开门见山道:“我是来了这里方知郑郎君亦在金女娘的商队里,也便不曾向公主透露此事,只说了今晚会将槐序带回赤谷城见她。而我来见你,也只是想问一问你——”他一顿,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紧盯着榻上的郎君,笑着问,“郑郎君可要随同着一块儿去赤谷城?”
还不待郑纯答话,徐遇便先替他答了:“郑郎君腿伤复发,须静养几日,你便先带槐序去见她阿母吧。”
明桥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郑纯那条扎着银针的腿上。余光瞥到这郎君面上露出了几许难堪之色来,他又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了回来。
“既如此,”他看向安静坐于一旁的章莱,唇角微扬,“我便先带她回赤谷城了。”
他起身,温声叮嘱章莱:“你将你的行装打点一番,便去篝火那头寻我吧。”
章莱应了声好,起身欲要送他出门,却听他道:“不用送我,先去收拾行装吧。”
留下这句话,明桥的目光又寻到立在门边的银珠:“银珠,跟我出来。”
银珠立时站直了身子:“作甚?”
“你出来便知道了。”明桥留下这句话便跨出了屋门。
“等等!”
身后突传来郑纯的一声挽留,明桥回身望去,疑声问:“郑郎君还有事?”
郑纯掌心紧攥,心扑通扑通跳得急,犹豫了半晌,方开口问了句:“她……好么?”
明桥双目微眯,内心很是排斥回答这个问题。
她好么?
她自然是不好的。
而她一切痛苦的根源,皆与问出这句话的郎君有着脱不开的干系。
“她好与不好,”他勾唇,露出一抹嘲讽的笑,“郑郎君心知肚明,又何必来问我?”
言罢,他也不去看那郎君因他的话而变得惨白的脸,唤过银珠,便离开了这间木屋。
因心口堵着一团气,他的步子迈得极大,银珠只能追在他身后边跑边喊:“乔明,你走慢些!等等我!”
明桥这才驻足等在了原地。待她追上来,他便紧盯着她问:“你是如何打算的?是已决定日后便跟在他身边么?”
银珠喘匀了气,才掀起眼帘小心觑着他的脸,试探着问:“你不想我留在郑郎君身边报恩么?”
“这是你自己的事,我只是问问。”明桥道,“若你已有了决定,我自不会干涉。”
银珠心思活络、脑子机灵,已猜到了他将自己唤出来的用意,遂不再试探他,眉开眼笑道:“我跟着商队来这里,其实是奔着你来的。你若愿收留我这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娘,我还了郑郎君的恩情,便会留下来。”
“你这恩情何时能还完?”
银珠攒眉思索道:“总得在他伤愈后,我才好离开。”
听言,明桥遂不再多问,只道了句:“那你多保重。”
***
帐内,章怀春已等得昏昏欲睡。
半梦半醒间,她好似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。这蹄声似踏在她心上,她忽觉一阵心慌,乍然醒转,胸腔内的心却跳如擂鼓。
她缓缓坐起身,按着那颗疯狂跳动的心,深吸一口气,这才唤了声:“青楸。”
青楸闻声撩开床帐,看她唇色苍白,忙问:“女公子可是做噩梦了?”
章怀春摇头。这阵心慌来得突兀,她只觉心口空荡荡的,没来由觉得悲伤难过。
她问:“明桥回来了么?”
“尚未。”青楸摇头,因见她心神不宁,便又劝了句,“女公子放宽心,明铃去接他了,算算时辰,应快回来了。”
章怀春却道:“我已是躺不住了。你为我更衣吧,我想去外头等他。”
“外头风寒露重,女公子这身子……”
“我躺了一月有余了,再躺下去,四肢便要废了。”章怀春打断她苦口婆心的劝说,“我穿厚实些便好。”
青楸知晓自己劝不住她,只得应了她。
想到即将要见到女儿,章怀春担心自己脸上的疱疹吓到了她,便又吩咐青楸为她取来幂篱戴上了。
今夜星光暗淡、月影朦胧,云翳如山岳堆积在头顶的那方天穹之上。
这是天将雨的征兆。
夜色如墨,方圆几里之内不见一点灯火。章怀春不敢离大帐太远,只在明桥入城后必经的道上翘首等着。
风吼马嘶,马蹄哒哒,她只当是明桥回来了,忙扶着青楸的手臂迎了过去。
然而,自夜色深处策马而来的,却是出城去接应明桥的明铃,并不见明桥与槐序的身影。
而明铃乍然见了她二人,显然惊着了。她提缰勒马,利落跳下马,便牵着马近了两人跟前,惊问:“公主,你与青楸怎在外头吃冷风?”
章怀春向夜色深处张望着,许久不见明桥与槐序身影,心下黯然。她并未回答明铃的话,只问道:“你不是去接应明桥了么?为何只你一人回了?”
明铃道:“他们就快要到了。但明桥担心公主等得心急,便让我先回来报信。”言罢便又劝道,“外头风大,公主还是回帐等着吧。”
章怀春的双目依旧向远方眺望着:“我再等等。”
远方一簇灯火撕开夜幕,一晃一晃向她所在的方向晃了过来。
她有太多日子不曾见过槐序了,但她的身形面貌早已深深印在了她心头。甭管如何变,哪怕她将自己包裹得只露出了一双眼睛,她仍是一眼便认出了她。
她被明桥牢牢护在怀里,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。
马蹄在身前停下,章怀春便迫不及待地行了过去。
这一刻,她无比感激明桥为她带来了槐序。
看着明桥下马将槐序抱下马,她便抱住了向她扑抱过来的女儿。
“阿母,我好想你!”章莱的声音已然哽咽,渐渐有些泣不成声,“他们说……说阿母出事了……我以为……以为再也见不到阿母了……”
即便还未看清阿母的面容,但阿母的怀抱,依旧如记忆中那般柔软,是她尚在襁褓中时,便已被她刻进了记忆深处的一抹温暖。
这一刻,所有的牵挂、担忧、惶恐皆被泪水冲刷得一丝不剩,只余庆幸与感动。
“阿母,你不许再丢下我了!”
章怀春喉间酸涩哽咽,无法去回应女儿的话,却是将怀中的身子抱得愈发紧了。
良久,她才看向静默无声立于一旁的明桥,笑着向他道了句:“明桥,谢谢你。”
明桥唇角微扬,低垂的眼里却无一丝笑意,只剩无边无际的黑暗。
然而,他很快便敛起了眼底的晦暗情绪,抬头望向头顶越聚越厚的云团,提醒了一句:“要落雨了,姊姊将人带回帐子里去吧。”
虽是一句稀疏平常的关怀,章怀春却从中听出了几分落寞。然,因女儿在怀,她也没将明桥这低落的情绪放在心上,再次向他道了声谢,便牵着章莱的手,与明铃、青楸一道离开了。
明桥好几次想开口唤住她,想要亲口问她:她的斑郎也来到了她的身边,她会不会抛下他跟那郎君离开?
可他害怕听到她的回答。
她甚至都没再回头看他一眼。
心里头酸胀得如同泡在了酸水里,他气恼她见了女儿便将他抛诸脑后,赌气般想着:她若在十息之内再不回头看看他,他从今往后也不会再回头看她一眼。
他故意将呼吸放得极慢,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身影。然,十息之后,又一个接一个的十息,她始终没有回头。
夜色淹没了她的身影,他的心亦随之沉进了夜色深处,彻底被黑夜吞没。
他抹了抹不知何时落在面上的雨水,松开紧握成拳的双手,最后看了一眼她离开的方向,便翻身上马向着夜色深处疾驰而去。
***
入了大帐,章怀春在女儿的几番央求下,方始当着她的面取下了幂篱。
看到女儿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和下意识避开的视线,她自责不已:“还是将你吓到了。”说着便欲将幂篱重新戴上。
章莱忙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掌,鼓足勇气抬起眼紧盯着她的脸,双目含泪:“阿母不用再遮着脸了,我只是……只是还未看惯。待我看惯了,我便不会被吓到了。”
“我还是遮一遮。”章怀春恐她夜里被噩梦缠住,仍是戴上了幂篱,“再过十天半月,我脸上的疱疹便能痊愈,那时,阿母便不必在你面前遮住脸了。”
章莱也便没再坚持,转而依恋万分地偎在了她身侧,旁敲侧击地问:“送我来乌孙的那金老板说,现今的乌孙昆莫是我们的武陵同乡人,是个脾性极好的人,若是阿母想离开,他便会放你离开,不会照乌孙习俗强娶阿母为妻——阿母想离开么?”
章怀春忍俊不禁:“他脾性可不好,气性大着哩!”
提起那乌孙昆莫,她话里掩不住的笑意,让章莱恍然意识到了什么。这一刻,她只觉心头如被淋了一盆雪水,寒意蔓延至全身。
“阿母……”她重又问起了那个阿母避而不答的问题,“不愿离开么?”
章怀春知道女儿希冀着什么,不答反问:“中原,阿母已回不去,离开了这里,你觉得我还能去哪里?”
“去龟兹呀!”章莱脱口而出,双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袖,眼中满是希冀与渴求,“阿母,我在龟兹见到阿弟和阿父了!阿父……阿父他也随我来了乌孙,你不想见见他么?不想我们一家人再团聚么?”
轰隆隆——
雷声如战鼓轰轰,毫无预兆从夜空砸下。
章怀春只觉这道雷是从自己心头滚过的,心神被震得四分五裂,那股伴随着悲伤难过的心绪再次从心口浮起。情绪好似生了触角,破开她胸口,争先恐后往她嗓子眼里挤,将她的嗓子眼堵得密不透风,让她一度透不过气来。
眼下,她无比庆幸脸被幂篱遮住,槐序看不到她的异样。
雷声远去,她心上的雷暴也已平息。
她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口蜜水来润嗓,继而轻柔执起女儿的双手,带着一丝遗憾道:“槐序,我同你阿父,再也回不去了。”
章莱眼中的一点光霎时黯淡了下去。她早便知道自己所求实乃奢望,但从阿母这儿得到与阿父一般无二的回答,她仍是感到了心如刀割般的痛楚。
眼前这双握着自己的双手,并不温暖,反而冷冰冰的,就如同阿母那颗比冰雪还冷的心一般。但她仍是舍不得放开,希冀自己能捂热这双手,也捂热这颗心。
“阿母不要阿父,不要阿弟,是不是也不要我了?”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幂篱后的那张脸,声音嘶哑地问。
“阿母怎会不要你?”章怀春抬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,对她晓之以理,“但你终究是大汉子民,是临沅侯府的小女公子,若无朝廷的明文许可,擅离大汉疆土,会被视作逃民,侯府与你皆会被问罪。”又动之以情,“槐序,见了你,阿母很高兴,也会好好活下去。你在乌孙逗留些时日,便随你阿父回中原去。日后,我们便让金家的商队为我们传信。”
章莱并未应声。若非那个带她来此的乌孙昆莫再三叮嘱她,不可在阿母大病未愈的时候将外大母的计划告知阿母,她真想现下便将自己已回不了中原的事向阿母全盘托出。
既不能让阿母对阿父回心转意,她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恳求:“在阿父回中原前,阿母能见见他么?听闻阿母性命垂危的消息,阿父日夜悬心,整日里心神不宁。为了见阿母一面,他拖着伤病之躯行了一路,右腿险些儿废了。他如今就在赤谷城外的那座驿站里养伤,我想阿母能去见见阿父,也好安了他的心。”
看着女儿殷殷期盼的目光,章怀春只觉灼人,紧抿着双唇不曾言语。
她对郑纯虽没有那样深的怨与恨了,却并未将他彻底放下。她害怕见了他,那些已缩进土里的恨怨之情会再次破